那位医学博士也不恼,而是就事论事讲解:“张都督有所不知,这常山用药限制许多,久病者不能用,老人不能用,幼童也不能用,这些《雷公炮炙论》里都有记载,并非老朽一家之言。而且,常山对中枢有伤,伤及多少尚不明确,实在不宜使用。”
七娘听到这里,终于反应过来。
这些人一个个全都出身官学,走的是为宫中和士族医治疾病的路子,经年累月摸索下来,自然开方子比较慎重,轻易不会用猛药。
这是为官的通病,只守中庸之道。
但他们如今肩负的,是廉州合浦县几千条性命,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命,而是药材有副作用。
用出去,难免坏了名声。
七娘忍着怒气,拍桌站起身。
这些自筑高墙、不肯俯下身与民平视的医师便只能仰头看着她。
小女郎背过身,面向张九龄道:“阿翁,小孩、老人、久病者暂且不论,其余重症之人可以先将常山火炒或酒浸之后,与川芎、荜茇、胆矾、细辛、青矾、砂仁、滑石、五倍子共用。方子我待会写给罗泽,它能减轻恶心呕吐感,最大限度抗疟。”
屋内炸了锅,开始讨论起七娘方才念到的几味药材。
张九龄眼中有一瞬间的诧异,却也知道不能在外人面前漏了马脚,于是笑呵呵点点头,一副十足信任的样子。
最开始瞧不上七娘的宁医师便忍不住问:“你小小年纪,如何知道这些?”
七娘瞄他一眼:“你姓宁?”
“正是宁氏旁支子弟。”
“哦。那你应该认得宁斐那个毒郎君吧?”七娘扯开个高深莫测的笑脸道,“今日就是宁十四来了,都得在医毒一道叫我声姑奶奶。”
宁斐用毒出神入化,在这岭南氏族里果然有镇场子的效果。七娘对这种鸦雀无声很满意,决定以后多用此招。
再开口,便没有人敢小瞧她了:“除常山之外,还有一种草药,不知诸位可曾考虑过。此物叫做青蒿。”
医学博士摇头:“方才我等讨论的就是青蒿。伤寒论中提及的蒿芩清淡汤已经用过了,效果不是很好。”
七娘看向张九龄,得到小老头沉沉的点头。
“那就青蒿捣碎成汁,加水煎服。”这是后世明代《本草纲目》中记载的,用于治疗顽固疟疾。即便不能治愈,也能帮他们多延续一段时日。
而这段时间,便为七娘提供了研究“中药提取”的机会。
在阿尔法的记载中,常山的主要成分是常山碱,其中确实有着无法消除的副作用;相比之下,青蒿无论从药性还是效果上,都是比常山更适合的药材首选。
这样推导下来,医师们的青蒿药方不见成效,便只能是一个原因——这场疟疾过于凶猛,人体吸收的药力根本不足以抗衡进入体内的疟原虫。
而杀死疟原虫最有效的,便是从青蒿中提取的青蒿素。
别看这二者只是一字之差,却差之千里。
青蒿喝下去只能游走于经络,而青蒿素却能穿过人体中的血脑屏障,杀死进入脑部的疟原虫。
疟原虫一死,疟疾自然也就解了。
一千多年以后,会有个名叫屠呦呦的研究者,在实验台前消磨岁月,反复失败了一百九十次后,终于首次提取出青蒿素。
是她以身试药,青蒿济世,将疟疾的致命打击降到最低,抢回无数生命。
而今,这份惊世骇俗的成果穿透纸背,一跃迈入大唐,七娘先前从文字间没有感受到的那份震撼,终于姗姗来迟。
她似乎穿过时空感受到一股来自女性的力量。
七娘不由攥紧了拳头,挥着袖子抹了把洇湿的眼睛,看向张九龄,也看向在场所有的医师。这一刻,他们破除了性别、年龄、势力的界限,终于站在没有墙的同一高度上。
于是,她目光坚定,似乎可以踏平世间所有的障碍。
“还有一法可大破疟疾。请众位相助,共取青蒿素。”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