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的。”章师伯点头,“其实你功底深,悟性也好,日后肯定烧得出冰裂纹,只是冰裂纹要积厚釉才有层层开裂的效果,而釉越厚失败率越高……”
他顿了一下又道,“不过龙家窑的青瓷以釉厚著称,想来你是会烧厚釉的,唯一的难处是施厚釉就要增加草木灰,方能不流釉,而草木灰一多,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什么结果。”
章师伯将阿开手中的碎瓷片立起,露出横截面给他看。
龙家窑之所以能称霸天泉镇,靠的便是釉厚如玉,阿开或许不记得自己烧过多少件白胎青瓷,但釉层的厚度他是绝不会忘记的,这冰裂纹的釉层明显比龙家窑的梅子青釉还要厚上几分,正如章师伯所言,要烧这么厚的釉,必然需要草木灰中的钾盐来提高釉浆的黏稠度。
釉浆的组成以釉土为主,此外主要添加石灰石、紫金土和草木灰三样辅料,这三者中的一者加大含量,其余两者自然比例降低,而石灰石和紫金土的比重一旦减少,釉层便会浑浊不透,釉色也会变淡,加之黑胎青瓷的烧成温度不宜过高,恐怕连粉青釉都难以达到。
“这比赛还有多久?”章师伯问。
终于有了一道送分题,景云连忙抢答,“还有二十二天。”
“这便是了。”章师伯不建议阿开烧冰裂纹完全是合理判断,现在时间不多,配料、陈腐、拉坯、上釉只够烧一窑,即便这一窑烧的足够多,也不能保证必出一件成品,尤其是去烧难度最大的冰裂纹,无疑大大增加了失败率。
“要想烧出完美的黑胎青瓷,就得在釉色与开片之间寻找一个自己能够达成的平衡点,这粉青釉冰裂纹已经是我能烧出的最好效果了。”大概是怕阿开因此受打击,章师伯安慰道,“其实我也见过最好的黑胎青瓷,标准的梅子青色,釉色纯正,既不发暗也不偏蓝,冰裂纹开片,釉质通透空灵,裂纹层叠纵横。”
“尽管你师父都烧不出来,而我也不知道配方究竟是什么。”章师伯拍拍阿开的肩膀,“但你还年轻,好好学、好好练,或许也会有那么一天。”
阿开懂事,并没有追问下去,“您能教我这些已经足够了。”
章师伯与阿开刚接触不久,但已然明白龙千峰在电话中说会派一位得意门生来并非妄言。练就一身好手艺很难,而寻找到合适的传人更难,像阿开这样有耐心、肯吃苦,还有天赋的徒弟,他要是能遇上一个,浩然斋也就不会关张了。
章师伯叫了老伴一声,章老太太明白他的意思,走到二楼最里间,隔了一会,拿出一只雕花木匣来。木匣有锁,章师伯从秋衣内掏出一根系在脖子上的红绳,绳子末端挂着一把黄铜小钥匙。
不知系了多久,红绳褪色严重,连绳结也解不开了。
章老太太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,刀口微张,夹住红绳,“剪吗?”她最后确认。
章师伯捏着钥匙,他的拇指关节比阿开外翻的还要更严重些,指腹的老茧厚实坚硬,他重重地摩挲着,钥匙上每一处凸起的纹路被摸得锃光发亮,仿佛这个动作重复过千千万万次。
“剪吧。”他说。
轻轻的一声咔嚓,红绳断开,钥匙落下。
章师伯打开木匣,里面是一本泛黄的小册子,手缝装订,棕色的封皮上用小楷写了四个字——章氏釉方。他双手并用取出釉方,递到阿开手里,“这釉方本是要带进棺材的,如今就给你了。”
薄薄一本釉方仅有十来张纸,却沉得让人接不住,阿开垂眸凝视,“师伯,我手抄一份就可以了,这原本还是留给您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章师伯摇手拒绝,又重复了一遍,“不用了。”
自浩然斋关张起,他就再没有烧过青瓷,人生无常、随缘即可,是他二十多年来最常说的一句话,此时依旧应景,既是无常,留着也和失去一样,既是随缘,只当一期一会。
景云坐在一旁,时空交错,她仿佛又听见爷爷景荣临终前拉着她妈妈的手,最后说的那句话——景宝斋……要留住。
留住了吗?
光阴似箭,技艺如水,最是人间留不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