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虾的大盘前挤满了人,他伏身钻在交织成网的胳膊下,终于在自己的盘子里装满了虾。令他稍感不快的是,一向以抠门闻名的老张都始终直着身子,盘子里的虾也比自己少个两只。但是,若要他为了这小小的不舒服就拨几只回去,那是断断不可能的。如果不是怕浪费时间耽误了拿其他菜,他会把长长的虾须一对一地结起来,这样盘子外面还能挂一圈。
他端着虾正要大步走,问题来了:这虾是刚刚化冻的,身上沥着水挂着冰晶,同胞之间融洽得毫无摩擦,稍一动就前挪后错。除非一走一停,否则势必要下一场虾雨。
他不想漫天虾雨惹人注目,更不愿小步小步蠕动回座位——那样黄花菜都凉了。他进退维谷,窘迫起来,急中生智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蔬菜:对,用菜把虾挤住,就不会掉了。
他缓缓移动到菜盘边,正在搭建时,余光扫到旁边一只起落的夹子。扭脸一看呆住,是靳连城,身边陪伴着学术带头人。两人托着盘子,一边慢慢地装菜,一边聊着天。他们声音不大,但距离极近的老靳听得很清。那一句句叙旧的言辞表明,这位靳先生与贵为“国家级专家”的带头人曾是同窗,并做过一段时间的搭档。所里最高权威的同学和搭档,根本不用那么多介绍,也知道不是凡俗人了。
只听带头人揶揄道:
“外边伙食那么好啊,油得你回国来吃素?”
靳连城低头看看手中深深浅浅一片绿光的盘子,爽朗地笑了两声:
“健康饮食嘛。不能因为山珍海味随便吃,就把自己撑死,不是?”
像被扇了一耳光,老靳的脸“腾”地红了,颜色深得好像窗帘的绒布。他缩着身子,斜挑起目光去瞟靳连城,发现他并没有看着自己,甚至没有看过自己。他的话应该没有任何针对性,只是随口的评论。老靳也不知自己是因此高兴了还是更难过了,反正他飞快地在虾上铺了一层菜叶,把它们都掩盖住。
带头人深表赞同地点点头:
“你家的饮食一看就够健康,都这个岁数了,哪个也没发福。”他眺望着那盘髻的花裙子“少女”,“嫂子可是越活越年轻了。”
“她呀,就是闲不住,这次为了跟我回来,把那边歌舞团的工作给辞了;一听要在国内长住,立刻找了个俱乐部,现在带着一群半大的女孩子练瑜珈。”
舞蹈演员?瑜珈教练?难怪身材那么好,气质也不一般。
老靳忽然有些烦躁,喉咙火烧火燎,他不想再听下去了。本来,能够听到别人无缘听到的、大人物之间的私密对话,还让他觉得殊荣,而现在这种骄傲荡然无存。他一动,一只虾露出来,他正要再夹一片绿叶遮盖之,却捏着金属夹不敢妄动。因为,靳连城夹到他面前的盘子来了。他不敢和他的同姓人同盘取菜,更无法想象万一两人夹到同一片菜叶该怎么办。他可以扔下夹子马上回座位,但那势必要经过两位专家身边,而他就像见了猫软了腿的老鼠,猫不动,他绝不敢动。
这时,一个二十几岁、前所未见的年轻人进了餐厅,径直来到靳连城身边,微笑着说:
“我来接您和妈回家。看来是来早了。”
年轻人很高,比他爸爸还猛上几分。身高让这对父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好像是在俯就。他不够强壮,身材瘦削,眉目不似父亲的英气,反而更加秀致。白蜡般清爽的脸上,一只仿如雕塑的希腊式鼻子撑起整个海拔。这张面孔上,幽然透着严谨缜密,与淡漠疏离。
“车停好了?”靳连城仰视着儿子,温和得像个父亲。
“您放心。”
“好。去那边帮我看看你妈,别让她再节食了。”
平时严肃过度到恐怖的带头人,凝望着侄子走开的背影,竟笑得和蔼可亲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