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场雪持续的时间很长,等夭绍回到时,庄里已积满了一层薄雪。他刚进内院就看见楚思温在树影下舞剑,剑锋之处是绒绒雪花,雪落之处是脚下逦迤的路。他见过许多次楚思温练武时的模样,但每一划、一勾、一撇依旧令他心悸。忽然,一抹白色向他袭来,他下意识抬手挡住,发现袖子上残留着雪渣。“在想些什么?”楚思温莞尔道。“没想事情,我在看您舞剑。”夭绍老实地说,“公子,您舞剑的时候很好看。”楚思温侧过脸望着他,须臾笑出了声:“夭绍,你别总日日奉承我。”夭绍连连摇头,紧张地抓住楚思温的袖子,这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。他着急地说:“公子,我那都是真话。”“瞧你急得……每次都说不得笑。”楚思温反握住夭绍的手,带着人进了寝室,“你的手可真冷,先进去暖暖。”夭绍低头看了看相握的手,再瞅了瞅楚思温的侧脸。在他小时候,他十分惧寒,每逢冬天他便四肢发冷,一块冰似的。那时候楚思温想了不少法子帮他调理身体,可效果不显。有时候出门在外,不便随身带着手炉,楚思温只能握着他,宽大的袖子包住他们俩的手。楚思温就像他的太阳。“公子的手很暖。”他小声地说。彼此并肩而行,楚思温自是听得一清二楚。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夭绍,缄默半晌后道:“那就这般握着罢。”两人腿靠腿地靠在榻上,膝上盖着厚重的被子。楚思温一手捧着书卷,另一手依旧覆在夭绍的手背上。夭绍风尘仆仆地行了远路,如今舒适地窝着,越发昏昏欲睡。他搓了搓眼,打起精神向楚思温复述与李嬷嬷的对话。直到夭绍把话说完,楚思温才道:“殷可留……倒是个好名字。”“公子,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?”夭绍问。“让你多读些诗词,你就是不听。”楚思温好笑地捏了捏他的手背,“这应是出自于摩诘之诗‘随意春芳歇,王孙自可留’。盼着你随意洒脱,出尘脱俗呢。”夭绍往楚思温的方向靠去,轻轻地挨着楚思温的胳膊。“不是我。”他不满地嘟囔,“她说的我都不记得,而且很陌生。”“可是她没说谎。”楚思温说,“当初你的确是因毒而痴傻,这与她说的相符。”夭绍抬起头望向楚思温,发现他是那么冷静。夭绍忽然很希望楚思温可以帮他否认一切,可他也知道,楚思温其实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,旁观着他的选择。你总要学会独当一面——在很久以前,楚思温如是对他说。“我有公子便好了。”他说。楚思温收起握着夭绍的手,翻开书卷的另一页。两厢安静地待了片刻,时而听见窗扉外风扫落积雪的声音,软绵绵的——啪嗒,融进了泥里。“我看见你带回来的那些顶皮酥,那是那妇人送你的么?”良久,楚思温问。夭绍说:“嗯,她道是我小时最喜欢吃的点心,亲自做的。”“你仍不愿承认‘殷可留’这个身份?”楚思温继续问。不知为何,夭绍好像不如当初那般坚定了。他抿抿唇,依旧答是。“把那顶皮酥还回去。”楚思温的声音似在冬天的空气里凝结,“杀了她。”夭绍十五岁的时候初次直面死亡,杀一条鱼、杀一只兔子、杀一条狗、杀一个人……无非都是两眼一抹黑,与睡着的时候看似无任何差别。活着和死亡究竟有什么区别?楚思温告诉他,有些人的“活”就是别人的“死”,是生是死仅仅过眼云烟。夭绍蹲在黑土堆前,手上沾满了泥巴,心里回想着楚思温的话,隐隐约约懂得了其中的含义。前不久那陌生的妇人还笑着让他进屋暖暖身子,一眨眼就躺在了黑乎乎的泥下。空气中弥漫的腥膻提醒着他:这个自称与他的过去有关系的人——死了。他相信楚思温的任何决定,却也自作主张了一回儿。李嬷嬷躺在血泊里,孤零零的,夭绍忽然就想起那包热腾腾的顶皮酥。他亲自挖了坟,埋了土,折了树枝栽在旁边,一坐便是天明。后来,夭绍骑着马,马蹄踩在乡间的泥土上嘚嘚地响。他望着天边的云,想象着公子对于自己自作主张的行为会是怎样的神情。会生气吗?估计不会,他从来没见过公子愤怒的模样。会若无其事?应该也不会,公子不喜欢他不听话。楚思温的形象在夭绍的脑海里变来变去,像唱戏似的,脸上一块白一块红,噔噔噔地绕着场子走半圈。夭绍这厢胡思乱想着,那厢就远远瞧见一只傀儡杵在山脚下。傀儡的肩上铺满簌簌细雪,似乎在那里守了许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