君山焚尽(三)傍晚时分,长安城门处的小吏在夕阳的余晖中昏昏欲睡,有炊烟从他身后腾漫一片——正是煮饭的时辰,千户万巷间传来泼水声、烧火声、沸腾声,夹杂着街上商贩懒洋洋的叫卖、马车行掠间马匹的嘶鸣。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。小吏抱着长枪,半梦半醒之间回忆起从前在行伍中的日子,也正因这一瞬的敏锐,让他嗅到了虚空中逼近的烧灼气味。他睁开眼睛,长安的北门以外扬起了漫天烟尘。——他认得那种烟尘,是大军行进时扬起的沙土!随即,一只绑了浸满火油棉布的羽箭,从烟尘中直直飞出,力盖千钧,将北城门上巍峨的玄武雕像之首骤然击碎。虽是石制,但被火油浇过之后,无头的雕像还是飞快地燃了起来。火光冲天。这情景实在过于骇人,小吏愣了片刻,才拼命地挥舞起了手中的长枪,朝不远处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呼喊起来。“敌——袭——”“敌——袭——”街道上的百姓们仰起头来,看见北方城门处燃起滚滚的浓烟来,他们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便听见四处传来沉重的、城门闭合的声响。这里太平了太久,仰头怔怔看向城门处的纨绔,手中甚至还持着半块没有吃完的糕点。象征着君威的神器在这个平静的傍晚忽遭焚毁,一切都不似真实。小吏躲在城墙之后,瑟瑟发抖地看着烟尘中来自北方的步骑逐渐显影,号角声威威迫近,辨不清有多少人马。长安城虽兵精马肥,可毕竟太平了太久,若叫他掰着手指算一算,上战场拼杀都已经是十几年前之事了。自西韶人为濯舟将军所退,叶家、燕家轮番守着幽州,北方部落的兵马,从未深入过长安城下。事发突然,如今城中守军不过三万,其中半数放归农桑,需要时间召集,另外一半匆忙集结,不知有无一战之力。城外是北军出的奇兵,日落时分,可算偷袭,若他们逼近便攻城,后果简直不堪设想。小吏感觉自己握着长枪的手在不断地发抖。有校尉匆忙登上城门远眺,惊慌失措地叠声吩咐,擂鼓声重重响起,街道上的百姓很快便作鸟兽散。空中有烟弹炸裂——是向周遭诸州挣扎的求援。北军到处烧杀劫掠,长安城如此富庶,城门一开,简直不堪设想。今夜恐怕便有死战!兵士集结于城门之后,城门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,伴随着一阵叽里咕噜的外族语言。一位满头繁复小辫的外族将领骑着马,轻佻地在长安城外的护城河边绕了一圈,随即回过头去,不知说了什么,引起军中一阵大笑。北军中一人骑马过来,仰头冲城门之上喊道:“今我厄真部乌莽大君亲征,尔等速速放下城门、缴械投降,为我部建功者免死,如若不然,我军铁蹄踏平此城(),格杀勿论、不留活口!≈ap;rdo;军中便齐整地呼喊起来囍()_[()]囍『来[]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』(),却不知在呼喊什么,城墙上那名校尉双腿抖如筛糠,但他勉力压抑,扶着手边石壁,大骂道:“夷狄竖子,安敢如此!今我城中兵甲数万,来者必死于万箭穿心之下,还不速速束手就擒!”乌莽仰起头来,饶有兴趣地望了他一眼。他忽然大笑,随即取了腰侧异于中原的一张大弓。他的箭矢都比寻常箭矢粗上不少,方才击碎石像的,想必便是此物。城墙上兵士见他拉弓,纵然惧怕,也纷纷张弓持盾,做好了一战准备。谁知乌莽手中之箭将离弦,便有另外一只轻巧的羽箭斜刺飞出,正正将那只箭一劈两半。断箭失力,自半空掉入了护城河中。将它撕裂的羽箭纤细精巧,谁敢想它有这样的神力?小吏听见了另一阵兵马疾行的声音,他不可置信地奔到城门东侧,遥遥地看见了风中飘拂的、玄红相间的大胤军旗。城上守军、城下步骑纷纷转头,在如血的残阳之下,军旗猎猎而响,上书两字鲜艳醒目,如从梦中奔来。小吏喃喃念道:“承明……”那校尉亦惊异不已:“这是、是王师!承明皇太子的王师!”一时间,众人几乎忘记分辨是真是假,只顾四处狂喜宣告:“有军来援!是……殿下的军队!”乌莽瞥了一眼护城河中断裂的箭矢,骑马跃近几步,大军来处正对夕阳,在为首者的鲜花盔甲上射出耀目的光芒。而他甚至连头鍪都没有戴。
他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收了弓,翻身下马,孤身一人毫不畏惧地朝他走了过来,大笑道:“乌莽大君,许久不见。”乌莽端详着他,半晌才缓缓地叫出他的名字。“——宋灵晔。”尚未成为厄真部大君时,他曾在军中见过那位天下闻名的承明皇太子,后来大胤内乱,太子死于非命。他本以为去一心腹大患,不料相隔几年,他又在边境见到了那双眼睛。那双眼睛长在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上,当时乌莽正着商人服饰混迹边城的酒楼中,端着茶碗听细作的回话,抬眼就看见了那双眼睛。边境少有着粉衣的文士,那人面上笑意吟吟,而他确信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熟悉的、一闪而过的寒光。后来酒楼来了一队商客,等乌莽回过神来,那人已经消失了。疑心一闪而过,他没有记住他的相貌,也描述不出那个眼神,派遣出去的细作不知道他要找的是什么人,久而久之,便也忘却了。而今日那个人打着军旗神兵天降,只一眼他就确信了对方的身份。他竟然真的没死。宋泠冲他吹了个口哨:“大君好眼力,下马与我手谈一局如何?我听闻大君精通中原的诗书礼仪、琴棋书画,尤善棋艺,特来领教一番。”多年不见,他身上连早年那种过()于紧绷的青涩之气都磨灭殆尽了,换了一副叫人难以看清底牌的游刃有余。乌莽重重叹气,翻身下了马。“厄真大军……阴山……过长安、取汴都……承明皇太子军旗……”内殿传来一阵哐啷落地的繁杂声响,朝臣们面面相觑,无人敢推门进殿。与军报一同传回汴都的讯息实在骇人听闻,如今听了小皇帝内殿中的暴怒诘问,众人更发觉皇帝同兄长的关系实非世人口中所传,谁敢上前触霉头?宋澜将案上堆的奏折一拂而空,一时觉得头痛欲裂。自从落薇在谷游山虚晃一招、脱身而去之后,他的头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,汴河一别后,更是几近将他逼疯。叶亭宴叛主,给他留下了数不尽的烂摊子,当初他用一根剑穗废了金天卫,如今故技重施。汴都城中三衙禁军二十万,大小军官无数,他用了三年时间挑拣了能够引为心腹的千人,如此一遭,却一个都不敢信了。组建朱雀原本也是为了留后手,但他这些时日常做噩梦,梦见有朱雀卫持刀入殿行刺,半梦半醒之间,他还失手杀过一人,从此更加噤若寒蝉。叶亭宴和苏落薇是将他算透了。算到即使他心知肚明这是对方的诛心计,也对抗不了自己日益旺盛的猜忌和疑心。侍卫跪在案前瑟瑟发抖,身边便是被宋澜刚刚砸落的佛陀塑像。“你再……说一遍。”侍卫将额头贴在地面冰冷的金砖上,勉力压抑了言语中的颤抖,重复道:“小、小人送幽州及长安二地军报,李将军与常大人所率人马星夜驰援,但路遇河流改道、峡谷山崩诸多事宜,几次变更行军路线,恐难以如期到达……”他咽了口唾沫,继续道:“联军在幽州战事焦灼,厄真部大军乌莽亲自率军十二万,强度阴山,一路打到长安城下。危在旦夕之时,有人……有人打了承明皇太子军旗,在长安城门前与北军对峙。听闻……那自称承明皇太子之人与乌莽手谈一局,其间有两名女子统兵,烧了乌莽后方的粮草供应。一局之后,乌莽自长安门前撤军,绕行山道,改奔汴都而来了!”良久无声,随即侍卫便听见皇帝发出一声怪笑,随即越笑越大声:“哈哈哈哈……他是奔着朕来了!承明皇太子死了这么多年了,是谁!是谁胆大包天,敢冒充他的王军?”语罢又失魂落魄地喃喃道:“他没有死,有女子烧了粮草……女子……他果然没有死,他怎会没有死!他们守下长安,只消居高临下,放乌莽到汴都来,由着禁军与他们决一死战,随后他们坐收渔利,真一步好棋,哈哈哈哈……”宋澜一拍桌案,嘶吼道:“来人!”一侧的彦济立刻抱拳下跪,战战兢兢地道:“陛下!”“给李将军和常照发急报,叫他回汴都来!”宋澜勉强定了神,拧眉道,“幽州不过是幌子罢了,想来他们也不会死战的。乌莽是要声东击西,直取汴都,我汴都城高墙深,禁军与大营相互照应,我就不信,就算他们坐视不管,我们就守不下汴都来!”临近边境之地,乌夜浓黑,常照坐在军帐之中擦拭着手中的刀,在雪亮的刀身上照出了自己陌生的眼睛。他嗤了一声,将自汴都而来、粘了白羽的信搁在一侧的火炉之上烧了,火舌舔舐而上,顷刻便将宋澜亲自写的急信燎为了灰烬。他的近卫恰好进帐,眼见他将天子的信烧掉,却没有出声。常照瞥他一眼,忽而问:“十六,你有多少年不曾上过战场了?”被称为“十六”的近卫掰着手指算了算,没有算清楚:“总该……有十年了。”“十年……”常照出神地重复了一遍,将面前的军防图指给他看,“我问你,倘若你是他,你会留军长安,还是回守汴都?”十六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,老实地回答:“我定然会留守长安,守城便有一争之力,回军说不得要做他人砧板之肉。这个问题大人已经问过无数遍了,换作是谁,都会这么选的。”常照笑起来,他将军报卷起来,忽而道:“我不相信他没有死。”十六不明所以,常照也没有解释,只是叹道:“且看罢。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