詹盛言定住了,片刻之后,他向旁伸长一条手臂,晃了晃手指。这几个月以来他是阶下囚,但在一生其余的时间里,他都是贵公子、是大将军,他的一举一动依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尊贵。立马就有一名太监捧上了一根红木盲杖,递进他手里。詹盛言握紧了手杖,连续喊了两声“马世鸣”,第二次他放大了声量,连屋瓦都震动了起来,令人联想起他曾一度习惯在极度喧嚣的战场上发号施令。马世鸣也扬起了嗓门道:“盛公爷,您这段受罪了,上头吩咐送个人来给您调养调——”话说到一半,詹盛言的手杖就向着发声之处掷来。然而马世鸣身畔却有一青年护兵一抬臂就抓住那手杖;他中等个头,精瘦苍白,相貌清秀如少女,但眼睛里散发着凝重的隐忍自制,因此绝对没有人会认为他柔弱。“常赫。”马世鸣叫了那青年人一声,常赫便将手杖递上。马世鸣掂掂那根沉重的手杖,走过来,举臂便向詹盛言挥落。手杖击中了詹盛言的肩臂,留下一道粗重的印痕,然而第二下詹盛言就反手抓住了杖身,马世鸣抽拽两下,却未能拽动,他鼻翼偾张,上前给了詹盛言一巴掌。詹盛言的两只眼照旧茫然,不过他一手已迅速地向前一划,一碰到马世鸣的喉咙,就再也不松开。太监们发出了含糊的混响,马世鸣的护兵们冲上来,最后是常赫在詹盛言手肘上的某个穴位狠捏了一把,这才分开了两人。马世鸣先一阵咳嗽,继而就尖叫起来,令护兵们把詹盛言摁倒。詹盛言被三四个人紧抓不放,而马世鸣重新拾起手杖,杖身如同闪电般一道道向着犯人劈下来。末了,马世鸣气喘吁吁地扶住那手杖,鲜血顺着杖尖一路渗入地缝。“你也不琢磨琢磨这是谁的地盘!九千岁不许再刑虐你,你以为就没人敢动你一指头了?你眼瞎了,心也跟着迷了?老子这儿有的是重剂给你开心窍!他妈的臭残废!”他把手杖掼在詹盛言面前。受殴打的过程中,詹盛言没发出过半丝声气来,这时他再开口,听起来也不改常度。“老马,你讲话可别绊着舌头,别忘了你主子他也是个残废!你替我转告那阉竖,我詹盛言光棍犯法、自绑自杀,用不着不相干的人垫背。把人小姑娘给我送回去!”“叔叔,我是自愿来的。”马世鸣闻声,不由转向那少女。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“叔叔”,马世鸣几乎能从她双眸里听到她心中巨大的哀号,但她竭力绷紧了满是泪水的脸庞,仅仅发出几声细弱的抽泣。詹盛言没理会她,依旧把脸直冲前方,声音死硬,“老马,听见了没?把人给我送走!”“叔叔,我不会走的。”“你闭嘴!”詹盛言终于把正脸转向她,愤怒点亮了他的盲眼,不过那亮光转瞬即逝。“老马,男人间的事儿,别扯女人进来,咱们成人的事儿,别扯孩子。送我这侄女走。”马世鸣清了一下嗓子,“啧啧,还没怎么着呢,光‘叔叔’‘侄女’间的这一份情意就够瞧的了!再要是常接于身、时萦于心,那一种郎情妾意又得深厚到何等地步?”“想拿她来挟制我?没门儿。我这里不会留她的。”“你不留,我就送她到前头牢房里,一间、一间地挨着送。”“你个畜生!”詹盛言挣扎欲起,又被众人揿倒。“盛公爷,”马世鸣又揉了一揉喉咙,吐出一口痰,“时至今日,你总该明白,九千岁要拿的,你留不住;九千岁要给的,你也推不掉。”詹盛言咬起牙,任谁都看得出,他在同自己的骄傲搏斗。过了一会儿,太阳又升高了一寸,他布满了肿痕的赤裸脊背上,鲜血已汇成了细流,滴答而下。“马掌爷,算我求你,送这孩子走。”马世鸣笑出声,“水刑、火烙、弹琵琶、老虎凳……统统没换到盛公爷的一个‘求’字。果然还是九千岁英明过人,一眼就挑准了刑具。”他故意瞟一瞟身旁那泪流满面的“刑具”,又举手在詹盛言脸上轻慢地一拍,“不过离受刑的日子还远呢,我这里素向是活地狱,而您,已成了地狱里头一等安乐神仙,好好享这眼前福吧。咱回见,国舅爷。”他一摇手,护兵常赫便把詹盛言就地一推,太监们也退去院外,院门被拽上。阳光从树顶射落,把斑斑驳驳的明与暗铺陈了满地。“叔叔……”书影又唤了他一声。从方才第一眼望见詹盛言的模样到目睹他被殴辱,震惊和悲悸始终牢牢地攥着她,使得她内脏成冰、手脚僵结。而随着那班人的离去,她总算恢复了几分。她哆嗦着前去想要搀起他,他却不轻不重甩开她的手,自己探摸着抓到手杖,撑起身走开,又拿杖尖在地面来回点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