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奇怪啊,仇薄灯心想。他是怎么知道,他想知道图勒的补给点是做什么的?明明他一个字都没提起过呀。最后一节低徊的旋律落下,仇薄灯垂眼,看着《双原解字》,低声问:“现在是不是……只有很少的部族愿意再设补给点?”图勒巫师没回答。仇薄灯知道答案了。他凝视落到象鞍上的雪花,愣愣出神。伟大的英雄王会死去,石刻的大格萨会被风化,古老的歌谣会被遗忘,雪原的圣洁还会保持多久呢?又或者……该问,它的圣洁已经被玷污多少了?图勒巫师轻轻抬起他的脸,以指尖拈走他睫毛上的雪。“以后会有的,”图勒巫师向他允诺,“每个三角洲、每个冰泽,会像神圣的时代一样,重新建起永不倒塌的石屋,重新储满新鲜的肉和热烈的酒,每个迷失在白色风暴的人,都能得到大格萨。”“会轮回的。”寂静后,是喧哗。喧哗后,是寂静。一如死后是生,生后向死。仇薄灯扭头,吸了吸鼻子。——大概是天太冷了,有点冻。图勒巫师环住他,视线落在他隐隐泛红的眼尾。你在意雪原的阿诺朵以格萨。你……是不是有些喜欢这里?那你,会不会愿意留在这里?图勒巫师没问。就像被撕下来的“家”,就像不愿提及的“双亲”,对他来说,坠落雪谷的少年,是坠地的火焰、烈日、凤凰……他将太阳私藏,就要承受被赤焰灼痛的疼痛。就像一个被冻伤太久的人,骤然把手伸进沸水。也许是自寻苦果。他移开视线。哈卫巴林海到了。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森林,在雪原是神圣的。每个部族,都有自己的一片圣林,供奉自己的先祖和图腾。仇薄灯去过很多地方,看过很多林与海。静谧的、温柔的、粗狂的、可怖的。但他从没想过,一片森林,能如此美丽,如此庄严,如此圣洁:灰绿的云杉、雪松披挂皑皑白盖,笔直屹立;参天的老橡木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它铁黑的枝干,交错撑起高远的苍穹。虬龙巨蛇般的树根,静静卧在雪地里……每一棵树,都是一位古老坚毅的武士。它们站在极北的山脊,手拉手,连成坚韧的林网,年复一年,阻挡北下的厉风朔雪。抵达时,落日斜坠。暗红的、橙黄的、灿金的……无数道光线,披过林海,在幽深冷寂的森林中,破碎成一束束金子般的光辉。风一吹,大大小小的金块随之在树根、树干、白雪上,闪烁,变幻。是树在生长,是树在呼唤。图勒巫师让沙尓鲁在圣林外等待,折身回来时,忽然停住了脚步。穿着暗红猎装的少年站在雪地里,暗金的古镯与锁链,在他的小腿上跳跃。仿佛他是一只迷失很久的鹿,带着美丽的枷锁。他轻轻伸手,触碰一棵沉冷的铁木,侧过头,将耳朵贴上漆黑的、龟裂的树皮。落日的余光穿过树叶和积雪,落到他的脸庞。纯白、圣洁。他在听森林的声音。吻雪层与腐叶被踩动,发出又轻又细的沙沙声。少年依旧把脸庞贴在树干上,阳光染成淡金的眼睫微微上抬,眼眸带着黑曜石般的光泽。图勒巫师一步一步,缓慢靠近他,小心得像猎人与鹿在森林不期而遇。鹿的眼睛清亮无比,它安静注视陌生的来客。只要流露出一丝恶意,它就会立刻逃走。一步。两步。……美丽的鹿没有逃走。猎人捕获了它。骨节宽大的手覆到指节纤细的手上,图勒巫师站在少年背后,把耳朵贴到树干上,和他一起,聆听生命。……松针与松针碰撞,鳞果与鳞果相叩,枝丫与枝丫摩擦,风从最顶端的第一片树叶,吹到最下边的一根枝干。雪推着,攘着,沿着铁黑的树皮滑落……阳光转动它的角度,亲吻古树每一条龟裂的木纹…………漆黑的根,向下,向下,挣开冻土,撞开岩石。……古老的河,无光的地底。……生命。自下而上,自上而下。湍流。“它们在唱歌。”少年近乎呓语,“风在唱、雪在唱、树在唱……”他的瞳孔印出松针边沿的金色亮线,莹白的脸庞呈现出一种介于天真与神性的美丽。他就像个始终稚气,始终无知的孩子,在静谧的森林,第一次悄悄跟人分享,他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。若他将思绪一一付诸笔墨,定会成为东洲最大的笑话。图勒巫师没有笑。他分开仇薄灯的手指,让他跟自己一根一根交错,然后一起按在树干上。猎装下,巫师脊骨处的经文唤醒少年肌肤上的经文,古老的经文流转,唤醒神秘的力量……仇薄灯的瞳孔忽然放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