邓布利多实在过于信任他了,他们才共事了一年多而已。这种信任的程度,即使叫斯内普自己来看,也未免感到荒谬。甚至,当他从戈德里克山谷的惨案中稍微缓过来一点,邓布利多就告诉他,他之所以提起莉莉的孩子,在那时候,不是要求他的承诺,而是希望他不要丧失生的意志。“毕竟,今后还有很长的时间,”校长轻松地说,“西弗勒斯,如果你的想法改变了,希望你能随时让我知道。”
也许,卑劣地想,这只是那个洞察人心的老人,玩弄的一点小把戏。他完全有可能断定,对于一个生活极为单调和专一的人来说,责任感和承诺本身就足以驱策他慎终如始。既然如此,何不说点好话收拢人心呢?然而,不论或真或假,斯内普仍然感激他肯这样说,好像他今后也不知是长是短的时间,的确还会有意义似的。
就像现在,他也感激邓布利多替他找好了借口。
“你知道吗,西弗勒斯?”
“嗯?”
他回过神,玛丽正用一只手捏着下颌,眯起眼,不善地盯着福克斯——这只该死的鸟快把他们的薯条吃光了。
“我认为,邓布利多教授一定不会赞同不劳而获的行为,对吧?”她说,“听说凤凰的眼泪,是种珍贵的伤药。”
“哦,”斯内普不得不换上幸灾乐祸的口吻,“我想确实如此。”
不过,当玛丽得知这只凤凰送来的信不是要把西弗勒斯从她身边带走,反而让他略带吞吐地表示或许还得叨扰到下一个满月,到诅咒痊愈为止——她根本没让他说完就欣然同意——的时候,她就完全原谅了福克斯的霸王餐,并夸赞它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鸟王。尽管她还是从厨房里搬出一箩洋葱,得到了一瓶凤凰眼泪。作为回报,她给邓布利多包了一大袋麻瓜糖果,想必校长将会感恩戴德——或者怀疑斯内普想给他下毒。他在回信中十分愉快地添了这笔,因为玛丽从信封里倒出了一枚莫名其妙的纽扣,在一个显形咒语后,它就变成了——
“我的金库钥匙。”斯内普的脸色很古怪。
事实证明,福克斯的牺牲堪称伟大,凤凰眼泪的确极有效用。那不仅是因为,只用三滴就大大促进了外伤愈合。并且,更重要的是,在诅咒发作的第四个难熬的夜晚后,斯内普要求她用凤凰眼泪代替了配方里原有的蓟草浸液,效果立竿见影——第二天她就不再被允许和他睡同一个房间守夜了。
过去一周后,在玛丽的批准下,斯内普终于被允许恢复日常活动——经他连续抗议并遭残酷镇压了三天。他要求探索的第一个地方是麦克唐纳家的书房。“噢,说真的,我们家没人读书。”玛丽嘀咕着,在前面打开了门。
“我还以为你会挑《金雀花王朝》或者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什么的呢……”
不过,好在他假装没看见她那成排的摄政罗曼小说和粉色封皮的少女漫画——她有一整套《凡尔赛玫瑰》——都是讲些非凡的女主角和公爵、首相们的爱情故事。可事实上,她知道真正的爱情同它们讲的没有一点相似。他在软椅上坐下,随手取下的是一本任何英国家庭都会备在案头的书——一本简·奥斯汀。
玛丽于是也坐下读她从对角巷买的书,当然,她的眼睛不安分地时常往旁边溜达。他拿的不是最有名的那些,但也不坏,是《理智与情感》。他靠着椅背,修长的两腿交叠,姿态舒展,手指轻轻按着书脊,像纤细笔直的琴弦。呃、阿尔巴尼亚魔法部,巫师的活动,可以追溯到——他翻过一页,微微甩开额前的头发,那一下细小的动作,无端显露出一种高傲姿态,让玛丽捏紧了页缘。由于巫师数量稀少,他们直到19世纪末期,才出现类似魔法部的组织形态,并且,看上去管理松散。他扫动的眼珠停下了,不知为什么,好像突然碰见了难题,他的视线在书页上端停滞了很久,手指捻开中缝,全神贯注地阅读……
“啊!”玛丽大叫起来。
显而易见,为时已晚,斯内普恍然大悟、饶有兴味地瞥了她一眼。“圣诞节,”他低柔地念,“伦敦来的剧团到多塞特巡演,”他举起书,闪开她抢夺的手,“不知怎么回事,我总感觉,年纪差太多了,听上去很奇怪,但那个布兰登上校的演员,他长得就像——”玛丽挥舞的手臂被一把扯住——她扑上来想捂他的嘴。“你是个女巫,玛丽,别像只猴子似的张牙舞爪。”她动了一下,没能挣脱,只能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撑在椅子上方,艰难地向后仰身。
他们靠得太近,她滑落的发梢,都拂到他的鼻尖了。
虽然后面的名字被人几笔划去,倘使带着答案细看,也很容易辨识。不如说,反倒更显得生动了。那是什么时候写的?斯内普忍不住猜测,是她四年级,还是五年级的圣诞节?15岁,或16岁的玛丽·麦克唐纳,强忍着羞涩,又带着兴奋和雀跃,在这个经典爱情故事的页眉,悄悄留下心上人的名字。尽管无人知晓,她写完后,还是惊慌地涂掉,左顾右盼,像被人当场撞破。可是,她只划了几笔,就不忍心再涂,她捧起那页书,眷恋地看着,看了一遍又一遍,衷心地满足,像在城堡的拐角偷瞄他的脸。然后——太可爱了,她在这页夹了一束花,一束早已干枯的满天星,那六年,甚至七年前沁入的香气,至今萦绕不散。
她写的是他的教名,她那时候就在背地里叫他“西弗勒斯”了,斯内普埋怨地想。当然,这小小的冒犯并没有惹恼他,相反,想起他的名字也曾这样隐秘、温存地从某个人的笔下流出,一种难以言喻的柔情在他胸腔激荡。原来,在那些时刻,她假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,毫不留情地挖苦他,针锋相对、寸步不让,而她心里竟然的确藏着这样的感情,藏着滋长多年的爱慕。不可思议,简直是匪夷所思。她才该出演《理智与情感》,她比玛丽安更富于热情,却比埃莉诺还要擅长伪装。他想着,他看见自己伸出手,慢慢拨开她垂下的头发。
“再说,你不是早就公布答案了吗?”他用她自己的话反击,“你为什么这种反应?”
压倒性的胜利。玛丽呆在那儿,翕动嘴唇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“哼,”斯内普合上书,哼笑一声,“还是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吧。”
对于双方而言,这无疑都是一次愉快的悠长假期。像六年级时一样,没有人提起将来,只把此刻当作所能把握的一切。自欺欺人尽管可耻,但的确有用,对于不能改变的现实和无法动摇的决定,多说无益。在这仿佛与世隔绝的沙夫茨伯里,只有每天准时的《预言家日报》提醒他们,外面的世界还在照常运转。
许多人被抓了,报纸每天都有新头条,其中不乏赫赫有名的姓氏——马尔福、诺特、特拉弗斯……当罗齐尔因拒捕被傲罗当场击毙的消息登上头版时,玛丽险些把牛奶洒了出来。她不知是该替他物伤其类,还是庆幸,罗齐尔没有机会把西弗勒斯供出来了。
她去古灵阁给他取了一次钱,除了最近的开销外,还另外取出一笔,一半兑成英镑,放在床下的盒子里。从对角巷买来的几本书被她飞快地翻完了,她从其中挑出有用的信息来——哪些国家的巫师政府架构松散、方便入境,和英国没有引渡条例,尽管她怀疑,傲罗根本不会尊重跨国执法的手续。除了逃亡的准备,她当然也研究了英国乃至国际巫师界的法律,结果只是令人绝望,那些文书充其量只能称作条约,相当缺乏体系。这种绝望,在看到卢修斯·马尔福单凭政治献金和自称中了夺魂咒就被无罪释放的时候,一下达到了顶峰。
不过,这些准备虽然必要,但并没有占据她多数的精力。就像既定的死亡总在驱使人类寻找意义一样,下一个满月,注定的分别让她格外珍惜每一寸时间。
尽管早在四年多前,西弗勒斯就被告知了玛丽喜欢他的事实,但他对此的感受,远没有这短短的两周这么强烈。
她的说话方式微妙地改变了,那当然不是说,他们突然开始相互赞美。而是她开放、直接的态度,她更加宽容、更有感情的语气,总能把谈话歪曲成调情。并且,她毫不避讳这点。有时候,她会说些显然是为讨他喜欢的话题,即使他连那篇论文的引入都没讲完,她的眼睛就开始放空。有时候,她也要迫使他进入一些从不关心的领域,比如麻瓜的园艺杂志,或者疯涨的燃油费和永远不能按时发放的农业补贴,而斯内普实在不能明白,巫师为什么要考驾照。
“总有些时候不适合幻影移形吧,”玛丽试探地说,“比如,带孩子去动物园?”
这自然是不正确的,绝对不正确,年纪太小的确不能随从显形。但斯内普想的是另一回事——更不正确了——想到玛丽在后座装婴儿椅的场景,这个念头让他惊恐地卡壳了。
总有一些这样的时刻,琐碎地发生。比如她在客厅里和澳大利亚的父母打一周一次的越洋电话,他恰好走出厨房,一边问她沙拉酱在哪。玛丽镇定地向电话那头解释,刚才只是电视里的人在说话,绝不是她正在和一个学生时代的异性朋友同居。
又或者她说到以前的同事,在换衣间里分享的八卦,“据说杰森医生跟整栋楼所有的适龄护士约会。”斯内普对此评价,“这弥补了他没有轮岗实习的缺憾。”因为他是空降进来的,他们上回谈过。玛丽忍不住发出大笑,她明亮的眼睛快乐地看着他,好像他刚刚发明了圣诞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