鸟儿们还在唱,唱得像法鼓金钟。“我?可我……我有什么能……”万漪嗫嚅着,一面偎进他掌中,然而她霎时间一惊,摩挲着他手腕道,“大爷,您这里怎么有条这么深的疤?看样子,还像是新的呢……”柳梦斋抽回左手,望了望横切过动脉的割痕——那是他滴血认骨时留下的痕迹。他含笑摇摇头,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,“你记不记得咱俩头一回碰面?”万漪将手挡在了眼前,“爷呀,我巴不得忘了,求您也快快忘了吧,别老记着我在您面前被狗吓得尿裤子……”柳梦斋大笑,他摇了一摇头,“我见过不少人被吓得尿裤子,不是那回事儿。”“那是……”“这些天我回想起,总觉你我第一面就已结了缘。你说的那句话——”“哪句话?”“你说,你不是故意抛下你妹子,你只是死了。”万漪看柳梦斋一向轻佻的脸色忽变得凝重起来,她憬然有悟,“您的亲人里是不是也有谁——”“我娘。”他抚着腕上的疤痕,眼底镂起了一束光,“尽管好些人都知道这件事,但我从没和谁聊起过。在我很小的时候,我们留门曾出过一次大乱子,我娘在乱局中失踪了,到今天十几年过去,连她的模样我都已记不起来,却还是夜夜挂念她。我只想知道——又害怕知道,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。”疼痛如一股大浪般悬浮片刻,就重重拍碎在万漪的胸口。自她被父母卖入妓院,对弟弟妹妹的无望想念就常常煎熬着她,而当她在这里的小妹书影也被打入诏狱,她的心便又被割掉了一块,夜夜悬挂在睡眠外。万漪难以想象,竟要把这样的夜晚过上个十几年……破碎的心潮在她眼睛里散开,她执住了柳梦斋的双手,“你这可怜的孩子……”“总算,你不管我叫‘您’了。”柳梦斋把手指从自己的腕上移去她那里,放在她伤口上的纱布上,两眼回视她和她眼底一览无余的柔情,“小蚂蚁,你非让我说,我其实也说不清,究竟是从哪一刻起,我就……”他低垂了双眼,又抬起,带笑深望她,“就老反反复复地想你,除了娘,我再没这么想过谁。你可千万别把自个儿和蒋文淑她们相提并论,在她们那儿,我向来只觉得理直气壮,她们卖,我买,两讫不欠。但在你跟前,哪怕是你欠着我的钱、欠了我一条命,我也只觉是自个儿在你这儿做了贼……真的,我也做了你的贼了,像你那天说的一样,腿发软,心乱跳——你摸摸看。”万漪两耳里轰隆一响,他听见了!她向他表明心迹的那一番悄语他竟然听见了!现在,他又把她的手拽向他自个儿的心,她满手里都是他活生生、急促促的心跳,跳得她直疼。她早已陪过酒,也陪过男人……然而无论是酒还是男人,都未曾令她如此地晕眩。她望着他倜傥可喜,而又专注含情的面容,眼泪直坠而下。柳梦斋就那么执着万漪的手摁在自己心口。尽管人们总当他的任性妄为还停留在十岁,但其实他的心早就有了六十岁的沧桑。他还那么小的时候,父亲和母亲就守护着各自的秘密与谎言。而他在成长时揭开过的每一座屋顶,其下的真相不是令人恶心,就是叫人恐惧,他听过太多软弱、太多背叛。哪怕连赤裸相对的温柔乡里也处处埋伏着钩刺,他厌倦轻浮的逢场作戏,也一样厌倦那些不堪重负的“真心”,饱含着执妄和索求、控制和占有……至于他的妻子,从第一夜她就一厢情愿地想把他变成另一个人。他自问给予得不少,但他的慷慨在人们身上鲜少激起感恩与惜福,却往往招来妒忌与觊觎,招来更大的贪婪。那么多人盯着他,他真正的模样却没一个人看得见,也没人在乎。于是他带着怨气向生活索取、对世界行窃,可惜那空虚却从未因此而减少一分。他有那么多房子,却找不到任何地方可以让他扔掉嘲弄、安放自身——直至此刻。他把她的舌尖像床一样铺开,让自己的心躺上去。他们俩都不觉这只是第一次而已,他们早就吻过无数次了,在彼此的幻境和梦里。“小家伙,我才做梦梦见你……”他呢呢喃喃,指尖碰到她胁下的纽扣。万漪却如被他翻腾的情焰灼伤了一般,猛地向后弹开。柳梦斋怔了怔,他对半推半就那一套很熟悉,因此也能一下子辨认出实打实的拒绝。然而他很快就一笑,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心。“你别臭美了,满脸都是金元宝的口水味儿,小爷我才不稀罕呢。”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,随即就摸摸她脑袋,“好啦,我明白,不会在这种地方,在牢里。你乖乖的,等我出去。”